暮春的雨丝斜斜地飘落，村口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润的光。我蹲在老槐树下数着树皮上的裂纹，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极了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掌。这棵树比我父亲还要年长，虬曲的枝干上还残留着去年台风留下的伤痕，却在今晨的雾气中抽出了新芽。

树冠筛下的光斑在青砖地上跳跃，恍惚间看见爷爷拄着竹杖站在树下的身影。六十年前他刚从城里调来当教师时，带着我们全家在村口荒地上种下这株槐树苗。那年他三十五岁，脊背挺得笔直，铁锹挖开的泥土里还混着未化的残雪。"等它长到能乘凉的高度，就送你当书桌。"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苗，冻疮裂口渗出的血珠和泥土混在一起，在阳光下泛着暗红。

春分时节的槐花总开得最盛。记得父亲读高中那年的清明，老槐树挂满了雪白的骨朵。爷爷把新扎的竹篾椅搬到树下，教父亲用槐花蒸糕。"每朵花都要托着露水开放，就像读书人得守住心气。"父亲在树下背《岳阳楼记》的剪影，被槐花香气浸润得愈发清晰。那年夏天，老槐树在暴雨中折断了一根主枝，父亲却用树皮结痂的速度证明，真正的成长从伤痕开始。

夏至的蝉鸣里，奶奶总爱坐在槐树根下择豆角。她布满褐斑的双手在竹筛里翻飞，絮絮说着年轻时在槐树下赶集的故事。1958年饥荒最严重时，是这棵树让全村躲过断粮的寒冬——人们把挖空的树洞填满玉米芯，又在树皮上刻出"春满人间"四个字。那些年树洞里堆满的不仅是粮食，还有乡亲们互相传递的善意，像年轮般层层累积。

秋分后老槐树褪去华裳，父亲开始用树干做教具。他带我们用树皮拓片制作标本，用落叶拼贴诗词。最难忘那个飘着冷雨的午后，父亲把树洞改造成"时光邮局"，让我们把写给未来的信塞进树洞。"等树长到能摸到星星的高度，这些信就会发芽。"他粗糙的拇指抚过树洞边缘，那里有我歪歪扭扭刻下的"2035"。

冬至的雪落在老槐树上，我看见树皮缝隙里钻出细弱的绿芽。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，掌心的温度透过树洞传来："记住，树和人一样，要经得起雷劈风折。"她枕边放着当年埋在树下的铁盒，里面装着爷爷的教案、父亲的奖状，还有我小学时的作文本。

今晨推土机轰鸣着碾过老槐树根，我蹲在即将消失的树洞旁，从铁盒里取出泛黄的《岳阳楼记》。"先天下之忧而忧..."读着读着，突然发现那些被岁月模糊的字迹，在阳光下竟像新刻上去的。父亲说树桩要移栽到镇文化广场，可我知道真正的树魂早已融入这片土地——就像爷爷教过的，每片落叶都在讲述故事，每道年轮都在书写传奇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摸着树桩上凸起的疤痕，那里曾长出过三根新枝。晚风掠过空荡荡的枝桠，恍惚又听见爷爷的竹杖叩击青石板的声音。或许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占有，而是让那些见证过风雨的年轮，继续在新的枝干上生长。